《江门日报》2024年12月19日第A05版深读

　　2024年12月上旬，冬阳和煦，台山市海宴镇镇圩，两幢不起眼的建筑内，一群工人正专注地忙碌着。

　　他们——曾是插秧的农民、赶海的渔夫、集市上的小商贩，如今已变身台山市宏雅手绘墙纸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“宏雅公司”）的画师，在各自岗位进行着制纸、起稿、做底色、描画细节、上色等工序。

　　由他们合力完成的手绘墙纸，不久将翻山越水、漂洋过海，出现在国内国际尤其是欧美的高档建筑以及名人居所内，也许是在某座世界知名的博物馆、酒店的走廊上，也许是在某位知名的服装设计师或好莱坞明星的客厅里。

“中国意韵”装点欧美建筑

台山手绘墙纸走向国际市场

台山小镇群众作品与欧美顶级客户群体，这种奇妙的连接，始于历史的风云际会。

清乾隆年间，广州成为中国唯一对外开放的港口，一些西方商人除了把丝绸、茶叶、陶瓷等中国商品运回国销售外，还希望把中国的异域风情也带回去。

当时，摄影尚未出现，许多中国画师便瞄准这一商机，创作出大量表现广东地区山水风物、花鸟鱼虫和生活场景的外销画。其中，一些欧美权贵把外销画当成墙纸使用，由此诞生了手绘墙纸这一外销画品类。

这些手绘墙纸以其独特的视觉语言、流畅细致的描绘，以及融合东西方艺术精华的“中国意韵”，满足了西方人对直观视觉效果的追求，随着海上贸易航线行销全球，被誉为“最早的全球性产品之一”。

△极具“中国意韵”的手绘墙纸。（受访者供图）

　　台山这座南方小城，也在某个时间节点参与到这场全球化的经贸流动之中。

　　1917年，台山市汶村镇，一个男孩出生。他自幼勤奋好学，爱好画画，尤其擅长花鸟工笔画，成年之后到广州谋生，曾在广州十三行一带的画廊从事外销画的制作，此间有机会学习到西方明暗写实绘画风格。

　　后来，他辗转至香港，在一家专门生产手绘壁纸的公司工作，第一次接触到了中国手绘壁纸。由于绘画功底扎实，工作认真刻苦，加上思维灵活，他很快就成为公司的骨干，深受公司和外国客商的赏识。

　　他叫陈羽。

　　1957年，凭借在业内积累的丰富资源，陈羽创办了真·美艺坊，专门从事手绘产品的制作与销售。他利用丰富的行业经验和深厚的艺术功底，积极推动中国手绘壁纸工艺与设计的革新与发展，通过将宣纸裁块并重新托裱的方式制作“裱格纸”，引入西方颜料和涂料，融合西方绘画的明暗色彩造型手法与传统工笔画的勾线设色法，产品成功迎合了欧美市场对壁纸的需求。

△欧美风格的手绘墙纸。（受访者供图）

　　随着客户群不断扩大，陈羽把业务从香港拓展到澳门。真·美艺坊鼎盛时期，香港总公司有近百名员工，澳门分公司也有40多名员工。

　　1984年，怀着一份乡情，陈羽把公司搬到台山，在海宴镇成立了真美墙画厂（即后来的宏雅公司），并在这里收徒传艺。

　　2003年，企业传到了陈羽的孙辈——陈子宏和梁登攀两表兄弟的手中。在台山，他们坚守初心，与时俱进，继续着这份技艺的传承与创新。

　　如今，宏雅公司的员工超过120人，产品也随着业务的扩张不断走向更加广阔的国际市场。

△画师们在各自岗位专注地画画。

　　一笔一画皆出自画师之手

　　“每一幅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创作”

　　陈子宏是陈羽的孙子，于1990年进入真美墙画厂工作，逐步熟悉了制作手绘墙纸的每一道工序。2003年，他接手公司。同年，精通英语和商贸的表弟梁登攀放弃了在深圳的工作，回到台山与陈子宏共同经营，并注册成立台山市宏雅手绘墙纸有限公司。

　　一个对手绘墙纸技艺有匠心传承，一个有着在大城市积累多年的商贸经验，两表兄弟各有所长，共同撑起宏雅公司的发展。

　　20多年来，宏雅公司生产的墙纸频繁出现在国际重要场合，如美国白宫、布莱尔宫、美驻英大使馆，同时走进欧美不少富商政要家中，成为欧美“中国风”装饰风格的杰出代表产品。

　　2015年，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通过国外代理商联系上了梁登攀。原来，该博物馆当时正在筹备中国晚清外销艺术品展览，工作人员偶然间在市场上找到了宏雅公司生产的手绘墙纸，于是希望他们能够提供产品作为当代展品，以展示这门传统艺术的传承。宏雅公司向博物馆提供了两套手绘墙纸。最终展览大获成功，两套墙纸也成为艺术精品被收入馆藏。

　　来自东方的手绘墙纸，缘何300多年来依然活跃在西方市场？答案是：产品的艺术性和稀缺性。

　　一直以来，宏雅公司基本传承了18世纪手绘墙纸的设计风格，秉持陈羽先生摸索出来的东西方艺术融合的理念，始终坚持纯原创手工制作，一笔一画都由画师负责。

　　“普通版印墙纸的图案设计、颜色都很呆板，而且画面不丰富。相比之下，传统的中式手绘墙纸图案拥有独特设计，颜色可以调整，工笔画的细节也很细腻，整个画面立体感强，可以说每一幅手绘墙纸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创作。”梁登攀说。

△为达到最佳效果，调配一个颜色通常要2个小时。

　　2011年进公司工作至今的陈璧燕，主要负责产品草图设计。据她介绍，公司产品具有鲜明的私人订制性质，有些客户甚至要求将自己家里养的小狗、门前的树也画上去，造就了作品的不可替代性；再则是手绘技艺带来的独特质感，是电脑和印刷无法取代的。

　　此外，公司的产品可谓高度精细化。“我们以前画过一幅作品，1.5平方米，里面就有21个人、1栋房子和10多只不同品种、形态的鸟兽；一面3平方米的花鸟风墙纸，10个人要耗时2天才能完成，而一幅面积3平方米的农耕图，10个人则要用5天。”画师陈璧燕说。

　　据悉，目前宏雅公司的手绘墙纸产品一年销售面积大约是1.8万平方米，每平方米约为数百美元，根据款式来具体定价。

　　2017年，“传统中式手绘仿古墙纸技艺”入选台山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
△调色师在比对颜色，差一点都不行。

　　手绘墙纸技艺在家乡传承

　　“我在自家土地上作画”

　　宏雅公司二楼的涂染区，近300平方米的车间里，70多名画师神情专注，正埋头于各自的工作台前给纸上图案上色。现场除了风扇转动的沙沙声，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。

　　“在这里工作和养生差不多。”58岁的杨玉好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，她从1990年干到现在，从来没想过离开，因为待遇好、工资准时发放、工作强度适中、环境安静。

　　对她而言，这份工作还有一个特别之处，那就是能学到技术、感受艺术。

　　“我这双手以前是种地的，现在在这里画画。”杨玉好伸出右手的食指，做了个朝下的动作说，“工厂现在的位置正好是我家以前的水田，说起来我算是在自家土地上作画呢。”

　　真美墙画厂在海宴成立后，前来应聘的大都是镇上周边的村民、渔夫、小商贩，几乎没有任何美术功底。为此，陈羽不但亲自上手教，更是将香港的手绘墙纸老师傅带到台山，充分发挥“传帮带”作用，培养熟手员工。

　　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，杨玉好进厂。34年来，她在厂里基本上就做一件事：给花朵染上颜色。岁月磨砺中，她渐渐从一个美术小白成长为熟手画师。

　　今年37岁的邓敏思之前在海宴镇卖茶叶，2022年进入宏雅公司后，一直在染花组跟着杨玉好学习。“杨老师像半个花仙子，各种花的形状、纹路、色彩，扫一眼就知道哪里该鲜艳些、哪里该淡雅些。”她说。

　　如今，宏雅公司的120多名员工中，有多对母子、发小、夫妻。他们在工作中，共同传承着传统手绘墙纸的技艺。

　　朱永康是杨玉好的儿子，小时候常到母亲工作的画厂转悠，耳濡目染之下喜欢上了美术。2006年，他进入宏雅公司跟着师傅学习涂底、勾勒、晕染，经过10多年的沉淀，如今已是公司里的一把好手，专门负责动物、地面部分的描摹、上色。

　　“我以前是一个有些散漫的人，但成为一名画师后，我变得严谨起来。”朱永康说，公司给自己提供了一个“饭碗”，也提供了参与艺术创作、传播中华文化的平台，必须十二分用心。

　　今年73岁的钟昌华于1986年进厂，主要画农耕图，尤其擅长画人物和竹。由于放不下对这门技艺的热爱，钟昌华退休后接受返聘回公司工作至今。他这样回溯自己的职业生涯：“虽然没能成为梦想中的伟大画家，但在公司的平台上，我参与的作品有机会被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收藏，走向了国际舞台，也算是一种圆梦。”

守护传统技艺

打造“百年老店”

　　陈子宏和梁登攀有一个梦想：守护好手绘墙纸这项中华传统技艺，把宏雅公司打造为优质“百年老店”。

　　紧跟时代潮流和市场走向，宏雅公司引入新的生产设备和技术，逐步开发了胶面墙布、金属箔纸、无纺纸等基材，将手绘产品线延伸至手绘屏风、手绘家具、手绘家纺等领域；在继续巩固国际市场的同时，看准中国市场已成为高端定制化软装发展最快、潜力最大市场的趋势，根据国内客户的喜好和要求，有针对性地开发符合国内市场需求的手绘墙纸产品。

　　宏雅公司坚信版权是让艺术焕发新生的关键力量，积极开展版权登记工作，用版权来护航和升级自身发展。目前，宏雅公司已登记手绘墙纸作品近百件，未来更是希望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版权图库。

　　“我们积累了几十年的手绘墙纸设计，假如注册版权形成图库，就可以开发成不同类型的产品或者授权别人生产产品。那样，我们走向‘百年老店’的步伐会更加稳健。”梁登攀说。

　　记者手记

一幅墙纸 画满交融

　　广东江门，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，中原文化、岭南文化、海洋文化在此相互交融，碰撞出独特的侨乡文化。

　　从开平碉楼到台山洋楼，从陈宜禧修铁路到冯如造飞机，“中西合璧”的建筑，西学中用的实践，侨乡文化，无不浓浓体现出交融二字。

　　出自台山海宴的手绘墙纸产品独步欧美市场，为这种充满交融性的文化特色，再添了一分鲜明辨识度。

　　从内容创作看，它融中国风物生活与西方明暗写实绘画风格于一体，是中式工笔手法与西方油画颜料的结合；从市场渊源看，它是东方传统手绘技艺与西方高端艺术需求的匹配，缘起于闯荡在外的台山人架设起中西文化经贸交流的渠道；从深层意义看，它是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世界、增强中国国际传播能力的有效载体。

　　坚守传统、融会贯通、创办工坊、回乡创业、注册版权……宏雅公司的历程，让我们再度感受到一个城市背后真正持久而深沉的力量——文化。正是这种由自信自强、开放包容、探索创新、与时俱进、家国情怀、勇于担当汇聚而成的侨乡文化，涵养出中国侨都独有的城市气质，让这片土地上呈现出如此丰富多彩的“各美其美”“美美与共”，进而成为海外华侨华人观察广东乃至中国的重要窗口。

　　一幅墙纸，画满交融，画下了中华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设计相结合的魅力，也画下了侨乡江门台山一群普通人通往世界的梦想。